各位校友：

　　下午好。首先祝大家走进2018，人人大发；迎来狗年，人人大旺！

　　刚接到校友会的邀请时，我有些犹豫。许多校友比我年轻，但成就比我大，我来讲什么呢？后来，细一想，也许分享我的人生经历会使你们更优秀。于是，我来了。

　　除了柏祥兄、群华兄，我和在座的不一样。我们年轻时处于一个比较“笨”的时代，而和柏祥兄、群华兄不一样的是，我可能是那个时代最笨的一类。

　　我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时，咱们学校叫“中央财政金融学院”。财政，有个机关叫财政局，好理解。金融是什么？没人知道。后来，有一位同学告诉我，他接到通知书时以为金融是炼金的。他被金融系录取了。真不错！

　　我读的是会计系，会计是干什么的？生产队就有会计，我们毕业之后干什么？有一位同学说：“我毕业之后，我爸那个位子就应是我的了。”

　　我们就问：“你爸是干什么的？”

　　同学自豪的回答：“公社文书。”

　　对啊，咱们不用干生产队会计，可以弄个公社文书干干，挺好！

　　稀里糊涂大学毕业，就等分配。我们所受的教育，就是做镙丝钉、砖头，职业规划之类闻所未闻。

　　我被分配到省级机关工作，主要任务就是搞检查、调查、写报告。每次领导看完报告，总要念叨：“文章不错，你的字要练练。”

　　我的字实在“惨不忍睹”。被领导念叨了四年之后，我决定练字。请我的老乡指导。练字谁不会，不就是前面放本帖，照着抄？

　　如是一年。老乡说，你这样不行，我带你去找夏老师。

　　夏老师一看我的作业，说：“你这是满山坡放羊，到处游魂。”

　　原来练字和抄书不一样。

　　夏老师递给我一本书，说：“看完后来找我。”

　　看完书去找夏老师。老师问：“看懂了？”

　　我说不懂。老师说：“好吧，上课。”

　　我在夏老师门下学习书法十八年。一次，老师看完我的作业，把我送到楼梯口。

　　我从来没见他这样送客。

　　老师说：“以后，你就别来我这里了。”

　　我忙问：“为什么？”

　　老师说：“你就自己开山立派吧。”

　　山怎么开，派怎么立？我不懂。

　　老师说：“就像春天到了，太阳一晒、风一吹，雨一下，种子会发芽一样。”

　　我还是不懂。

　　老师又说：“潘天寿说过，风格是在学习和创作的过程中自然而然形成的。”

　　我似懂非懂回到家。当时，我读到一篇文章，说当代既没有杰出的书法家又没有杰出的画家，原因在于书画分家。书法家不学画，缺乏美感；画家不学书法，没功夫。对不对？不知道。请教老师去。

　　老师一见我，就说：“这么好的时间不在家写字，跑我这里干什么？”

　　他知道我是常年坚持业余学习的。

　　我说：“学画。”

　　老师说：“好，上课。”

　　又学了五年。学画虾。老师说：“必须画准确。将来你成了个画家，分明画错了，也没人敢讲你，那就不好了。”

　　我还能成为画家？从来没有想过。

　　我在夏老师门下学习了二十三年。回顾学习历程，我认为学习书法有很多好处：

　　一是增强洞察力。我们常说横平竖直，其实是横不平竖不直，但在视觉效果上横平竖直。如何形成这种效果？就要观察古人是如何做到的。夏老师常说：“字要比别人写得好，眼睛要比别人毒。别人看不出，你要看得出。”学书法，不仅要会看笔法，还要会看结构、布局、墨色等。

　　二是增强想象力。想象力是人类的翅膀。拿破仑不相信铁可以造船，更不会相信铁能造出潜水艇。他如果信了，现在的世界可能不是这个样子了。卫夫人在《笔阵图》中说：“点如高峰坠石。”看到石头，我们先想到什么？坚硬。因此，点必须坚硬有力量。石头长什么样？沒有任何规定，想长啥样长啥样，因此，点的形状也沒标准，只要符合书写规则就行。石头从高峰坠落，是不是有运动感？因此，点就要写出运动感。从点的写法我们总结出来的笔法的书写规则就是规范、有力、有运动感、千变万化。这就需要想象力。

　　三是增强记忆力。古人说，要临帖、背帖。背帖就是记住字的笔法、结构、布局等各方面的特征。

　　四是增强推理能力。碑有许多破损处，需要按照完整处的书写规则推测。王羲之、王献之的大部分作品是后人临摹的。这些作品多大程度上保持了原貌？需要推理。

　　五是增强意志力。坚持几年甚至几十年的练习，就是意志。

　　六是培养自我纠错的能力。临帖，就是发现、改正以前的错误。我的老师夏与参先生曾说：犯错误有什么了不起？我天天犯错误，天天改正错误。

　　一个人如果具备了以上能力，也就具备了取得成功的必备条件。我们今天一说到书法，就会想到王羲之。其实，王羲之并不仅仅书法好，而且是当时的杰出人物。

　　唐诗《乌衣巷》中有两句：“昔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王谢家就是王羲之家和谢安家。巷子里来来往往全是穿黑衣服的人，就叫乌衣巷。这些黑衣人，全是王谢家的仆人。

　　王家为什么有这么大的势力？这要从王羲之的父亲说起。

　　西晋末年，中原大乱，王父对琊王司马睿说：北方不行了，唯有在南方建立新的政权。

　　到南方建立新政权，就要得到南方人的支持。当然，不是要南方百姓人人表示支持，只要南方士族表示支持就行了，他们是南方百姓的天然代表。

　　王羲之的一位堂伯父王导因为有与江浙士族良好的关系，就承担了游说任务，而且取得了成功。东晋政权在南京成立，司马睿登基时请王导共同坐床。当时，民间的说法是“马王共治天下”。王导对于自己的身份地位有明确的认识，而且低调、谨慎，没有接受皇帝的邀请。

　　王羲之的另一位堂伯父王敦，是个节度使，在外带兵，位高权重，但对朝廷给予王家的待遇不满，经常闹事，甚至带兵进入首都骚扰，影响极为恶劣。

　　作为士族子弟的王羲之长大成人后就要出去做官，先到了前将军庾信手下当差。庾信对王敦的所作所为极为不满，一看组织上分配来了一个王家子弟，就十分冷淡。当时还是书法爱好者的王羲之原本沉默寡言，而且要化大量的业务时间学习各种学问——我们现在知道他是大作家，他的《兰亭集序》不仅是天下第一行书，而且文章是被收进《古文观止》，不可能去领导处吹牛拍马，与领导关系一般。

　　后来，庾信发现王羲之处事公正，业务能力很强，临死前向朝廷打报告，推荐王羲之担任尚书。

　　王羲之如果出任尚书，可能是当时最年轻的明星尚书，将来可能当宰相哩。但王羲之不这么想，他觉得越高层越复杂、黑暗，说不定小命不保，就请求到绍兴当省长。

　　如在现代，省长不得了。干部要有丰富的地方工作经验，要逐级提拨。但在当时，制定大政方针的人全在朝廷，地方只是一些操作型人才，没有什么政治前途。

　　王羲之在绍兴得到朝廷决定北伐的消息。统一祖国，人心所向。但是，王羲之以为当时北方没有出现让南方实现统一的机会，而且前敌总指挥殷仲堪不能胜任工作，出兵必败，就向朝廷提出反对北伐的意见。朝廷没有釆纳他的意见。北伐失败。殷仲堪天天拿根竹竿对着空气写四个大字：咄咄怪事。大约他对王羲之料定自己成为败军之将感到奇怪。

　　当然，我们不能说王羲之的才能完全来自于书法训练，而是说书法训练有助于提升人的能力。世界上的许多事物是转化而来的。普鲁特斯在《追忆似水年华》中说，飞机是从汽车转化来的。人的能力也是可以转化的。二千多年前的庄子就发现了这个道理。

　　《庄子》中有个故事：孔子带着颜回渡河，在渡口看见船夫划船技术很好，就问：“师傅，你怎么划船技术这么好？”

　　船夫说：“划船并不难。只要会游泳，会驾车就行。会游泳，上船没有怕水的负担。划船如同驾车，波涛上涌，就当驾车上坡；波涛下落，就当驾车下坡。”

　　因此，我们不能说只有书法训练中学到的能力才能转化。我们在各专业中学到的能力都是可以转化的。

　　我在《诸葛亮的神坛之路》出版后回到母校。有同学问：你一个学会计的，怎么成了历史学家？

　　我说：就因我学的是会计学。

　　一般来说，历史学家都有师承，如黄仁宇师从余英时。但我的历史学研究没有师承，研究方法来自《会计学原理》。

　　《会计学原理》中有一项基础工作：对账。要求是六相符：账账相符、账证相符、账实相符等。我年轻时读书就是对账。大家都说改革者没有好下场。在《史记》中读到商鞅被车裂就很高兴。因为大家的说法得到了证实。账对上了。

　　后来，我发现这样的读书方法是错的。我们要对账，是怀疑账可能有问题。为了证明账是对，为什么要对账？我们读书怎么能只是证明别人的说法是正确的？

　　重读《商君列传》，问题就来了。秦孝公第一次面试商鞅时，商鞅大侃道家，把秦孝公侃睡着了；第二次面试，商鞅侃儒家，又把秦孝公侃睡着了。第三次面试，商鞅侃法家，秦孝公顿时来了精神。面试结束，商鞅对举荐人景监说：“领导对我前两次的答卷没兴趣。按这次答卷，国家可以马上强盛，但是这个政权是短命的。”

　　改革有多种选择。商鞅认为秦孝公选择了最坏的改革方案。商鞅的悲剧也就注定了。秦孝公没有选择商鞅提供的最优和次优方案，是他认为那些方案见效太慢，他不愿为子孙后代建立伟大功勋打下坚实基础而自己在历史上默默无闻，他需要立竿见影的改革，被历史认定为伟人。

　　按照这样的方法重读历史，就有许多新想法。把一些新想法汇集在一起，就是《诸葛亮的神坛之路》。

　　这样，有校友就会说，我有原来的的专业，不学书法也很好。

　　当然！

　　但是，学习书法拥有独特的好处。

　　中财毕业生，想来想去就是钱那点事，想着钱生钱、小钱生大钱、一人民币变成一美元。这方面，大家很有成就。可是，有没有校友想过垃圾变黄金呢？

　　可能吗？

　　万事皆有可能！

　　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齐白石的画一百元一张，买贵了。上个月，齐白石12条屏山水的价格是9亿多人民币。当时，黄宾虹的画一块钱一张，没人要。因为谁也没听说过这个人，更重要的是没人能看懂。现在黄宾虹的画多少钱一张？不知道。反正我买不起，也就不关心。

　　有的校友可能会问，你讲的是画的价格，要我们学的是书法，为什么？

　　我的一位同学，不仅写字，而且做书画生意。几年前，他对我说：“听了你的笔法理论后，再也没有买进假画。有时，从小公司捡个漏，转身卖给大公司，赚个差价。”

　　我很惊讶，他怎么那么厉害，我只讲了笔法，他就能买画？

　　他说：中国画都有字，看画先看字。字真画假不了。

　　有的校友可能又会说，艺术是很高雅的，你却谈钱，不是很俗吗？

　　俗有什么不好？这个世界的发展和进步，就是由俗人推动的。

　　文艺复兴时期，产生了许多艺术家。画坛三杰达芬奇、拉斐尔、米开朗琪罗广为人知。他们的艺术成就就是把画家从原来的神的世界拉回到世俗世界。他们不再用神圣的手法画神、画圣徒，在他们笔下，圣母就是邻家母亲。他们的画法，受到了当时资产阶级的热情追捧。资产阶级是一伙什么人？一货朝思暮想发财的俗人。没有这帮俗人的支持，艺术家早饿死了，估计也不会有什么文艺复兴运动。恩格斯在《自然辩证法》一书中说，文艺复兴运动扫荡了中世纪，使手工业成为手工业场。手工业场是现代大工业的起点。

　　艺术不能当饭吃，但是艺术的进步改变了我们的生活。没有文艺复兴运动，我们都还在中世纪。在中世纪，宣传“日心说”的布鲁诺被宗教裁判所活活烧死；发现自由落体运动规律的伽利略被抓到宗教裁判所认错。这样的时代，怎么可能产生新科学？怎么会有第一次工业革命？如果没有文艺复兴运动，我们今天在在座的男校友可能比的是谁的房多。当然，这房不是那房。是大房、二房、三房、四房？因为，还可以三妻四妾嘛。女校友，对不起，没有——女子无才便是德。至于我，拖条猪尾巴，站在这里之乎者也。

　　因此，有良知，懂艺术的资本进入艺术品交易市场，就是推动社会进步的力量！你有什么理由不学习艺术？而学习书法则是学习中国艺术的捷径之一。

　　最后，还有校友可能会问，我这年纪还能学艺术吗？

　　为什么不能？

　　齐白石原是木匠，二十七岁开始学画。那是清朝末年，平均寿命估计也就四十多岁。他当时如果想，我要是像骆飚那么笨要学二十三年，等我学会了还活着吗？他如果这么想，还能有我们所知道的齐白石吗？

　　黄宾虹出生于商人家庭，少年时代学过画，年轻时参加革命，革命成功后办报纸杂志与人论战，人到中年后重拾画笔。傅雷在黄宾虹八十多岁时曾说，黄宾虹如果只活六十岁，他只是一位普通的画家；如果只活七十岁，将来的美术史上会提到他一笔；只因他如此高寿，将来的美术史上会给他专写一章。黄公望年轻时以卖药材为生，五十岁时决定学画山水画。那是元朝，村里年纪比他大的有几个？当然，他这样的年纪画山水自有优势。年轻时卖药材走遍大江南北，五十岁画山水，千山万水涌上笔端。

　　人生不是赢在起跑线上，而是赢在终点线上。不是比谁先到终点，而是比谁的终点更远。别人不跑了，我们还在跑；别人跑不动了，我们还在跑；别人认为到终点了，我们认为这是新的起点，我们就一定能比别人跑得更远！

　　谢谢大家！

二〇一八年一月二十日